王立平(右)与王扶林
“人民大会堂里,《红楼梦》序曲一响,陈晓旭所饰林黛玉、欧阳奋强所饰贾宝玉的面影一出,眼泪便开始止不住地奔流。想起30年前青涩的青春,每晚看荧屏上的《红楼梦》,焦急地等《引子》响起,绝望地听终曲来临,似乎一天中最美妙的光阴就这样不情愿地结束了,唯一的盼望就是它们第二天会再度响起。那是懵懂的生命里最初的启蒙课。走路,吃饭,念书,与心仪的男生对视……青春期每个胡思乱想的瞬间都有《红楼梦》曲在画外相伴。30年过去,对《红楼梦》组曲的倾听从未间断,87版电视剧也看了无数次。今夜,当近万人聚在一处,一起凝视舞台上的剧中人青春如幻的脸、演员人到中年的面容,30年光阴的灿烂和沧桑,剧中人和剧外的自己,已没有分界……许多人在哭,也许是感到30年走过,由不知自己的命运为何,到大半已看清自己命运的面孔,这是最惊愕、无奈而又令人心醉的悲恸。而《红楼梦》组曲最彻骨地表达了这种悲恸……”
2017年6月17日,评论家、剧作家李静在聆听了“87版电视剧《红楼梦》开播30周年再聚首纪念音乐会”后,写下上面这样一段日记。
那晚,更让她心潮难平的是,她在台上见到了这套《红楼梦》组曲的曲作者王立平,“一位银发戴眼镜的文气老者走上台去,那是我想象中他30年前谱曲时的模样。这位令世人缠绵悱恻了30年,拨弄人心的作曲家啊,他作曲时居然那么年轻!”
是日,人民大会堂,节目尾声,到场的全体演职人员在台上再次唱起《枉凝眉》:“想眼中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那动人的旋律最终汇成全场上万观众的合唱,曲终人不散——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青衫打湿的人中,王立平彼时的心情恰如他30多年前给《红楼梦》组曲定的基调——满腔惆怅,无限感慨。
不解其中味
“走上音乐这条道路对我而言是命该如此,从小就喜欢,除了音乐就没想过要干别的。”
1954年,全国十个城市各选一名优秀少先队员组成中国少先队代表团,到匈牙利参加国际夏令营,12岁的王立平作为长春市的代表入选。第一次出国看世界,开阔了这个少年的眼界,也对他产生了很大的触动,他了解到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多伟大的音乐家和好听的音乐。
回程中告别莫斯科的夜晚,一行10个孩子在红场上漫步,聆听克里姆林宫午夜的钟声,畅谈各自的理想,“有人说想当教师,有人说想当留学生,还有人说想当工程师,而我非常肯定地说自己将来要当音乐家。”
12岁就立志当音乐家的他,却更早就受做音乐教师父亲的影响爱上了音乐。
王立平的父亲酷爱民族音乐,甚至是痴迷。小时候,为了听几首好听的曲子,他甚至会带上两个窝窝头,随着送葬的队伍冰雪地里走上几里路。他喜欢吹笛、吹箫、拉二胡,后来做了音乐教师,带了不少学生。
“记得小时候父亲对我说,他曾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独自站在山边的泉水旁吹管子,一个人用音乐与大地呼应。悠扬的管乐声顺着泉水传到很远很远,那种独占万泉的感觉令我神往。后来我自己也尝试吹箫、吹笛子,有时一晚上吹一整支曲子,从头到尾是我自己编创的,有时候边吹边流泪……我想,我这种多愁善感的性格可能也为日后创作《红楼梦》组曲播下了种子吧。”
1954年11月,因为国际夏令营而耽误了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考试的王立平来到天津,参加了学校为他一个人开的专场测验。考试合格,他成为这届少年班的第24个成员。盛中国、殷承宗、李淇……此间的少年,后来很多都成为影响中国音乐的重要人物。
在选择专业时,著名小提琴教育家盛雪对他说:“跟我学小提琴吧,我可以教你。”大提琴主科老师王连三也对他说:“学大提琴,做我的学生吧,你手的条件很不错。”
可小小的王立平却自有主意:“我说我要学作曲。因为作曲这个职业特别能使上劲,特别能抒发自己的情感。虽然唱歌和演奏也能抒情,但作曲能给人自由创作和想象的空间,那种无中生有的感觉特别好,可以完全按照我的意志和感受自由发挥。”
因为当时少年班没有设立作曲指挥专业,他被安排在钢琴专业。可初中二年级起,他已经开始了自己作曲的探索,试着写一些小的钢琴曲。
在中央音乐学院,在专业课程之外,他发现了一个更广阔的艺术海洋,那是学校图书馆,文学、美术、建筑,广读“杂书”,让他模糊地感觉到了艺术之间的相通,在日后认识到——一切艺术首先是文学的构思。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多次阅读《红楼梦》。结果是,读不进去,“觉得家长里短、啰哩啰嗦,翻了好几章什么大事都没发生,加上又有好多古典诗词,半懂不懂的,就没有耐性仔细去品味。”
今生偏遇着
“《红楼梦》的创作可以说是我生命中一件最胆大妄为的事。”
1982年,王立平已是创作出《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驼铃》《牧羊曲》《少林寺》《大海啊,故乡》《太行颂》等名作的作曲家。他的这些作品,成为那个时代许多人的音乐记忆。
他反对待在象牙塔中坐而论道的创作。“我觉得要深入生活,力争给这个时代的人留下点他们听得懂、能理解的曲子。我不再在意作品是否获奖,也不愿意追风、赶潮流去赢得大家的认可,而是下决心用自己的悟性和对生活的理解来为创作指路。”
对于艺术创作,他有一个“最大公约数”理论,也就是“作品要雅俗共赏,需求得是社会最大公约数。所谓雅俗共赏,就是你能跟雅的人说得上雅的话,跟俗的人能说得上俗的话。要了解这个社会,要知道大家喜欢什么,还要知道大家还可能喜欢什么,更要知道并告诉大家应该喜欢什么。把优秀的作品、新奇的构思、出类拔萃的艺术奉献给观众。艺术家最重要的本领是理解人的能力,无论什么人你都得理解,你才能取得这个最大公约数。”
1981年,香港新联电影公司的导演请他为电影《少林寺》作曲,因为导演听说他会写河南音乐。当时,有人给录了许多香港流行的电影电视插曲和主题歌让他参考。模仿是相对容易的事,但他却不想那么做。他希望创作出有民族特色又区别流行风格的音乐。而且虽然《少林寺》写的是历史故事,但它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人拍的,拍给当时的人看的,他就力求写符合电影基调,又有那个年代中国人风貌的作品。
“当时连词儿都没有。香港人的创作习惯是先有曲后有词,而我坚持要先有词。我不放心自己写完的曲子让别人去填词,因为不知别人会填成什么样。最后我就说,那词曲我一块儿都写了吧!结果两天时间写了《少林少林》和《牧羊曲》两首词,第一稿谱的是河南音乐,用了豫剧、二夹弦等河南音乐元素,当时摄制组的人听了都鼓掌叫好,说:‘中!’导演也很喜欢。”他说着,开始唱那一版我们从没听过的、词完全一样、曲大相径庭的《牧羊曲》。他的歌唱很有感染力,俏皮而欢乐。
“这个版本也很好听呀。为什么后来没有用呢?”
“为什么?是我自己又把原稿给推翻了。”
他的理由是:电影《少林寺》讲述的是一千多年前唐朝的事,那个年代还没有豫剧和二夹弦,这样的音乐会让人出戏;电影不只是拍给河南观众看的,虽然在河南演必定讨好,但一出河南或者走出国门,就要大打折扣。
为了求得他说的最大公约数,王立平自找麻烦,重新构思了新的曲调,并说服力主前一个版本的导演,留下今天我们喜爱的《少林寺》的歌曲。
在创作上,他常是大胆超前的。在生活中,他却谨慎低调。就算是作曲,他也是等人家来找他,还权衡权衡是否胜任才去写,几乎没有主动争取过什么。
而要拍《红楼梦》电视剧的消息一传开后,王立平却难以按捺激情,主动请缨要写电视剧里的音乐。
曾经看不懂《红楼梦》的少年,在经历了“文革”,经历了人生的波折、挫折甚至磨难后,再次拿起它时,却成了一个“情种”——痴恋上了这部作品,甘愿从此入梦,不再醒来。
“我太喜欢《红楼梦》了!这是一个感情极丰富的世界,最适合音乐表现。我曾一度想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写一部音乐作品,按《红楼梦》的情节一段一段把它写成不同场景,变成一个音乐的图画。但这个东西太庞大了,谈何容易,所以也只是想想而已。”
当时,想为电视剧《红楼梦》写音乐的人太多了,不少音乐学院里的人都主动提出由他们组建一个班子来写该剧的音乐和歌曲。
王立平太想太想写了,于是当导演带话来,让他去华侨饭店和剧组所有创作人员谈一谈想法时,他没有讲稿,却酣畅淋漓地讲了一个下午。
他讲对《红楼梦》这部巨著的理解;讲他对电视剧的设想;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对这部剧音乐的构想。他当时提出了八个字:满腔惆怅,无限感慨。又提出把剧中的音乐作为桥梁,把曹雪芹笔下人物的惆怅和感慨变成我们的,也变成屏幕前观众的。
几天后,他接到了导演王扶林的电话:“大家讨论决定请你来为《红楼梦》电视剧作曲。”
梦里痴绝处
“我受到的磨难是空前的。此曲非手写出来的,也非脑子写出来的,是用我的心流着血写出来的。”
1982年底,40岁的王立平接受《红楼梦》电视剧的作曲任务。
短暂的兴奋、激动过后,却是漫长的痛苦和煎熬。
“当时王扶林让我先写一首看看。迟迟不敢写!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写什么和怎么写,而是把握到它是什么?什么是《红楼梦》?它的精髓是什么?它的‘神’是什么?没有这个‘神’,‘韵’从何而来?一片空白,脑子里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从电视剧来说,人物、情节、结构、语言、服装、道具,都可以书为依据。可翻遍全书,一个音符没有。“《红楼梦》读了很多遍,接受任务后,读得更是仔细。可写音乐时,力不从心。要根据它提供的人物、情节所蕴藏的思想,去感觉整个书的基调。这基调可以用许多文学语言来形容,但落实到音乐上是什么基调呢?”
难!
“《红楼梦》讲的是古代故事,又‘年代无考’。对于音乐来说,既不能表现明朝、清朝,更不能表现现代,它必须是古典的,又不限于哪个朝代。它必须具有古典的典雅美,又要现代人能够接受。虽然中国人传统的民族心理、民族感情,乃至喜怒哀乐都具有一定的延续性,但毕竟和我们的时代相距遥远,又必须注意其区别性。既要让人们理解这种深沉情绪,同时,又不脱离、不超过特定的历史题材的感觉范畴。”
难!
“影视音乐与普通音乐有所不同。交响曲、奏鸣曲、歌曲,都有较大的随意性。影视音乐必须符合影视艺术要求,必须限定在一定的情绪、一定的内容、一定的基调之上。《红楼梦》家喻户晓,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林黛玉、贾宝玉。如果你与人们的理解相去甚远,人们是不会接受的。”
难!
虽然写这部剧音乐时,就对它的难度有了充分估计和准备,虽然也想方设法给自己鼓励、壮胆,但难度之大,使他根本不敢着急动笔。他是曾一个上午就完成了《大海啊,故乡》词曲创作的快手呀。
按电视剧的创作惯例,作曲家都是在拍完戏、看完样片后才开始写曲,但在《红楼梦》剧组只有导演,演员还没入组时,王立平就加入其中,一跟就是4年多。独立完成了包括《枉凝眉》《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在内的13首曲子,以及剧中所有背景音乐。
他努力把故事吃透,反复揣摩曹雪芹写作时的心境,试着从曹雪芹笔下每个人物的命运去体味、解味、品味。
他决定不采用任何现成的音乐素材,写成“十三不靠”——不靠戏曲、不靠民歌、不靠说唱、不靠流行歌也不靠艺术歌曲,要创造出一套专门属于《红楼梦》的音乐“方言”。
《枉凝眉》是王立平为《红楼梦》写的第一首曲子,用了一年零两个月。《葬花吟》写了一年零九个月。
失重,失控,他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饿了就胡乱吃点,困了就随便在哪儿一倒。没黑没白,没日没夜,是睡还醒,如梦似醉。很多年后,他才发现那时的总谱上写着很多梦话呓语,很多连他自己也不明其意,不知道当时想表达什么。
可《红楼梦》的13首歌曲,落在纸上时,没有一个曲子改过一个音。那是他在心版上反反复复、百次千次的吟唱描摹的水到渠成。
曲写出来了,新的问题产生了,用什么样的声音去诠释这些纸上的音符?
“用现成的名家肯定不行,她们都有自己的个性,一唱就会唱成她们的风格。我需要一个非常美好的、大家从没听过的声音。我脑子中想的那个声音当时就飘在天际,那既不是李谷一的声音,也不是朱明瑛的声音,现成的大家名家中没有人有这个声音,那是一种纯纯的、傻傻的感觉。”
又是机缘巧合,他在电视上的某职工联欢会上听见了一个声音。为什么说是听见?因为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信号极其不好,人影晃动,根本无法看清什么。然而,那个声音吸引了王立平。
他找到了她,她的名字叫陈力,当时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化验员,“她是业余的,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再加上她唱过京剧,声音纯净,有很好的歌唱天赋和乐感,容易塑造成《红楼梦》的专属‘方言’。”
说是容易,却也是一种异想天开。一个没有受过专业声乐训练、从没进过录音棚的业余歌手,能否完成难度如此大的曲目?
“为了把陈力塑造出来,在规定的时间里,创作并录制出能体现我想象的《红楼梦》的神韵和风格,我对陈力的要求甚至比专业歌唱家还要严苛,又要声音有光彩,又要收放自如,包括歌曲里所有的小弯都一点点抠。我给她的语言暴力可不是一点两点,她顶着压力,在剧组里生活工作了3年。事实证明,当初选择她是对的。”
说到让陈力演唱《红楼梦》的大部分的歌曲,王立平感慨地说起自己的知音、导演王扶林。没有他,也就不会有我们今天听到的这一组音乐。
加入团队,王立平向王扶林提条件:不参加合作,要不就自己写,要不就不写。王扶林答应了。
一年多的时间,王立平没有写出一个音符,自己都觉得是这辈子脸皮最厚的时候,要在别的剧组早就被赶走了,王扶林却依旧信任他。
起用业余歌手陈力来录主题歌,他自己都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王扶林听了他的话,回答是,我明天就去找陈力签约。
为一部电视剧的歌曲录音,专门定向培养一位业余歌手,让她在剧组生活了3年,这在任何剧组都是绝无仅有的。王扶林却特别支持他的决定,甚至给陈力安排了一个厨娘柳嫂的角色,帮助她了解剧情、深入理解《红楼梦》……
“我们创作《红楼梦》时,从编剧、导演、红学家到演员主创,个个齐心协力,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整个剧组上下没有一个人喊口号,没人敢说我们要把它拍成一部经典,更没觉得是在干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包括我在写音乐的时候,真的是拼尽全力。我们的责任,就是用才华、努力和心血,筑起一道《红楼梦》的高墙,让后来的人超越时,没那么容易……”
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对我有多重要?我不能设想我这辈子没有《红楼梦》。”
2017年末,王立平参加了《百年乐府》系列工程的一个会议,回到家里,回到了自己安静舒适的小天地。
2014年启动的中国音乐文学《百年乐府》系列工程,是从音乐的视角,对辛亥革命至今百年间的中国历史,进行回顾与梳理。作为这个系列工程编委会主任,王立平在这项庞杂的工作中投入很多的精力,但他乐此不疲。
可见可不见的人,不见;可做可不做的事,不做;可说可不说的话,不说;可吃可不吃的饭,不吃。
这几年,他不断给自己做减法,为的是让时间尽可能地归自己所有,做自己想做的事。除了上面的这套书,他现在最大的事情便是歌剧《红楼梦》的创作。
当年,他曾说过已为87版《红楼梦》倾其所有,不会再谱新“红楼”。可这些年他渐渐感觉到,心中还有余情余韵,“对《红楼梦》,我还有话说。”
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时,曾有一部原创大戏《甲子园》邀请他作曲。拿到《甲子园》的剧本,他看得泣不成声。他为这部作品作曲,也和编剧何冀平成了忘年交。
数次的畅谈,让他们有了一起创作歌剧《红楼梦》的想法。
关于这部作品一切还是未知,却又让人充满期待。
“作曲很困难也很累,只有七个音符,却要创作出各种风格不一、曲调各异的作品,经常完成一首歌的创作后打算从此不干了,可没多久又想写。因为那是一种极大的享受,把那种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东西,通过音符诠释出来,让演奏者和听众去体味我的作品所带来的认知、愉悦、激荡、震撼……”
谁解其中味?自有知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