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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彼得: 在经典中流传

发布时间:2018-06-05 15:20:42 丨 来源:北京日报 丨 责任编辑:郑乾



央视《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74岁的陈彼得银发银髯,一把吉他抱在怀中,手指拨动,“东风夜放花千树”前四个字甫一吐出,全场欢呼雷动。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被陈彼得以摇滚乐方式演绎弹唱,狂放而华美,俘获了无数观众的心。此时,这个全场年龄最大的人成了唯一的焦点。舞台灯光打在他身上,长长的影子仿佛老人道不尽的阅历……

李祥

在陈彼得的名字前加上“台湾著名音乐人”的头衔,恐怕除了他本人以外,不会有人反对。很多年轻人也许并不了解“陈彼得”这三个字代表什么,但大都听过或唱过他创作的歌曲:《一剪梅》《阿里巴巴》《迟到》《一条路》《无言的结局》……所以读者随便提起一个台湾音乐人,大概都在陈彼得之后。

陈彼得反对这个头衔,是因为他习惯性地将自己归零,不想为盛名所累。他也确实被“盛名”绑架过,甚至还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焦虑。好在大自然没有负他,古诗词也没有负他。走出困境的他开始顺风顺水,顺从一切因缘,做饭、做音乐、谱曲……在《经典咏流传》的走红,只是个有些幸福的小意外。他无意证明自己还年轻,却激荡了无数年轻人的心;他在岁月中藏匿,却在经典中流传。

工科生“改弦”更名

“我说,妈,在民航工作太苦了。”陈彼得对最初的职业经历记忆犹新,说这话时仍一脸苦相:从台湾成功大学机械工程专业毕业后,他在中华民航机场工作。一开始的工作实际是实习,要擦飞机,做钳工、车工等体力活儿。很多同事纷纷中暑的这份工作,薪水并不高,一月一千块台币左右。

那时他叫陈晓因,在机场工作但又有外快赚的陈晓因。

此前有电视台找过他演出,效果很好。于是邀约不断,陈晓因不断跟机场请假。“那时候我一个月能拿一万多,而且演出很快乐,不用在机场做苦力了。”

学机械工程专业本是母亲的建议。原因在于舅舅是重庆钢铁厂的总设计师,母亲希望陈晓因未来也成为一个工业人才。在劳动强度尤其是薪水收入的强烈对比下,陈晓因终于跟母亲商量了自己的未来,并说出那前半句话。

“但是做音乐很快乐,收入也很高。”这是陈晓因跟妈妈说的后半句话。用“很快乐”三个字,描述了他前路的希望,总结了来路的感受。

陈晓因在中学就是小号手和指挥,那时接触的还是民谣和古典乐。但是到了上世纪60年代,陈晓因在大学里开始接触甲壳虫、猫王等摇滚乐,这完全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彼时,摇滚乐正在摩拳擦掌,预备席卷全球,到了这里,则引起了台湾60年代末期的西洋音乐热潮。

“我当时就不断吸收西方音乐的营养,听很多,唱很多,也琢磨了很多。”大学期间,陈晓因已学会了数百首英文歌,还与陶喆的父亲陶大伟一同组过乐队……那些为音乐痴迷的日子里的快乐,缓缓流淌在陈晓因的心中,滋养了他一生。

摇滚乐风生水起,陈晓因也必然从中获益。他曾在一家夜总会唱歌做兼职,由于观众多是外国人,便起了艺名“陈彼得”,沿用至今。至于收入,简直不能和机场工作放在一起比。有时夜总会唱歌的收入是机场擦飞机收入的三四倍,最多时月入过万,是同学收入的十倍。做感兴趣的工作,收入还这么多,陈彼得和家人当然没有犹豫。

有兴趣做指引,陈彼得的这条路注定轻松且收获颇丰。他独特的风格更是开启了台湾音乐创作的新时代,甚至也影响了大陆乐坛。

“在作曲上,我之前吸收了大量西方摇滚乐的元素,他们的作曲对节奏的把握、对乐器的使用和平衡等,都给我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基础。”陈彼得坦言,“创意出自模仿,而模仿的基础是坦白。只有你承认对方是高明的,将自己的成就清零,才能去有效果地模仿。在大量的模仿基础上,才能有属于自己的创意。”于是在《阿里巴巴》中,陈彼得引入了迪斯科舞曲和说唱元素。

在写歌词时,陈彼得也走出了自己的风格。“中国人太讲究婉约,对感情的表达含蓄而克制。这样就造成了所有歌曲千篇一律,都是风花雪月,柔情似水。”陈彼得则改弦更张,直抒胸臆,为流行乐坛注入了新的活力。歌曲《迟到》中,陈彼得就讲述了一个三角恋的故事。

开启创作之路后,陈彼得如日中天。余天凭借《含泪的微笑》奠定了在歌坛的地位;费玉清凭《一条路》《一剪梅》《几度夕阳红》等在歌坛大红大紫;刘文正凭陈彼得的《迟到》《一段情》红遍海峡两岸;陈彼得本人也因为演唱《阿里巴巴》红极一时。最火的时候,电台评选热歌,前三名都是陈彼得的作品。此外还有高胜美、高凌风、凌峰、欧阳菲菲等人都因演唱他的歌曲而获益。大陆的张行、吴涤清等人也因为翻唱他的歌曲红遍乐坛。当时的台湾媒体这样说明他的价值:谁红不起来,就叫陈彼得写首歌给他,一定能红起来。

游走山水中阅读自己

不是所有人都体验得到焦虑症病发时的痛苦,每一秒都是煎熬,仿佛置身密室找不到出口,连呼吸都是痛苦……寻常人体验不到,但若体验了,也是一份难得的记忆。

盛名之下的陈彼得体验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随着他创办的台湾演艺工会事务越来越多,创作的时间被一再压缩,且作品连自己都不满意,陈彼得逐渐显现出焦虑。

焦虑症在欧阳菲菲的演唱会上最终爆发。“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观众,闪光灯聚光灯都打向舞台,上面的那个人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这让我很不舒服。”那天,陈彼得是演唱会的嘉宾,但还没开始唱便感到:“我在这儿再站一秒钟就会休克,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他走到后台,对正在休息的歌手凌峰说“不唱了”。“我当时很想撑下去,但是我实在撑不住了。”就此,陈彼得离开了台湾的舞台,至今也没有回去。

陈彼得直接去了医院,挂了急诊。医生一番检查之后告诉他,身体没有异常,难受是由于心理的焦虑导致的。心理医生给他开了药,但一段时间过后并未见好转。

走!

陈彼得最终选择离开了他生活的城市和人群,到远处的山水间返璞归真。“我觉得大自然的疗效要好过心理医生。”

几年间,他走遍了台湾的大小山川,在曲径通幽处探险,在雾霭隐隐中看茶人采茶。“面对沉静的大自然,你可以冷静、客观地和自己对话,离开你自己,然后更好地分析自己。”陈彼得在山水中不断问自己: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去挣很多钱吗?你最想做的是什么呢?你为何而紧张?这背后是什么呢?……远离了人群与纷扰,切断了各种社会联系,陈彼得在自我对话中逐渐好转,焦虑一步步走开了。

“有一天我在草岭山上”,陈彼得至今还记得那满眼湿润、嫩绿的场景:一条小路通向山峰,路的两侧生长着各种植物,甚至有一些竹子拦路。陈彼得沿着小路来到半山腰,看到一户人家,房屋古朴简约。小路难行,陈彼得正好口渴,便轻叩房门,看到了房屋的主人:一对老夫妻。

“老婆婆,我走路有些口渴,能不能讨口水喝?”那时陈彼得不到40岁,在老夫妻面前如若幼童。

“可以啊,我们这有井水,还有茶叶,还有很多吃的啊!”想必老夫妇很久没有见到其他人了,格外欣喜和热情。陈彼得被这样的朴素打动,进屋与老夫妇攀谈起来。

原来这对夫妇常年生活在这里,孩子在城里工作。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与鸟雀为邻,与高山做伴,将自己作为大自然的一个普通来客,和花花草草没有区别。

“别的都不需要了吗?”陈彼得动容于老夫妻简单自由的生活,却也免不了疑惑,可当他看到房间里简单的陈设之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在离开老夫妇之前,陈彼得看到屋外的一根竹子,长成一根拐杖的模样,老人常用它来教训不听话的土狗。

但在陈彼得看来,这根浑然天成的拐杖却证明了大自然的匠心独运,胜得过任何人工的雕琢。“原来一己之得失,在大自然眼里是那么不值一提;一己之荣光,大自然也那么不以为意。”

陈彼得向老夫妇要下了这根拐杖,并用在此后的所有跋涉中。“说不出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握在手里,就有一种回归自然、之前的一切被清零的轻松。”

“我很幸运有过那样一段痛苦的焦虑,并很高兴我最终走了出来。因为在那些起起落落中,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因为我知道后面还有更好的安排。”没来得及吃午饭的陈彼得,钟情于他的蔬菜沙拉,细嚼慢咽时注视前方,但又感觉不到他的目光有什么焦点。

用歌谱展现古诗词魅力

给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词配乐,哪种音乐风格更合适?恐怕辛弃疾本人也想不到,两千年后,会是摇滚乐的乐谱带着他的词作飞入听众心间。

不搭调,看似怎么都不搭调。

摇滚乐和74岁的老人不搭调,岁月的沉淀仿佛落在架子鼓鼓面上,鼓槌落下,纤尘飞扬;摇滚乐和宋词不搭调,激情澎湃的音乐如何激越起字字凝练的宋词呢?

可细细想来,也有的商量。

所谓阅历,不是让生命越来越沉重,而是越来越懂得放下,越来越轻盈。一个老人得失不计,内心欢快地歌唱,岂不是比年轻人更能阐释音乐的轻松?

至于摇滚乐和宋词,尤其是和辛弃疾,更是不谋而合。摇滚乐是激情澎湃的,豪放派的辛弃疾创作的这首词充满家国情怀,激昂向上,难道还有比摇滚乐更合适的吗?

“最开始节目组要我演唱的不是这首歌。”陈彼得说。今年2月的一天下午,陈彼得打完乒乓球回到家中,接到了《经典咏流传》节目组的电话,希望他演唱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我的焦虑症解除后,大概是1988年,我第一次回到了大陆,看到了我阔别39年的亲人。所以节目组认为诗中‘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句子很契合我。”陈彼得说,1949年,5岁的他跟随父母去了台湾。在外婆的要求下,3岁的弟弟留在了成都。

但陈彼得自己更希望演唱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辛弃疾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人。现在的歌词里,期期艾艾的东西太多了,我认为现在年轻人应该多接触些不同风格的古典文化,尝尝不同的味道。”

于是,在《经典咏流传》节目组的会议室里,大家分别听了陈彼得录制的《回乡偶书》和《青玉案·元夕》的小样,最终决定采纳他的想法。

早在去年,陈彼得还在台湾阿里山北部的山区中生活时,就用一把吉他创作了这首歌的最初版本。接到节目组的邀约后,《经典咏流传》团队又丰富了编曲。

为人所不知的是,这首歌面世,距他开始为古典诗词谱曲,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古诗词的魅力在于,它不强迫你读,但是你一旦读了,就后悔读晚了。”陈彼得在我面前脱口而出白居易、李白等人的诗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李白在逃难时写下的,他在当时还能有那样的气魄,反观我们当下的生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很多优秀的诗篇都是写于困境之中,一个人不能总是春风得意。阅历便是,对困境有所超越,知道穿越眼前的沙漠之后,一定会有绿洲。”走出焦虑的那些年,陈彼得爱上了古诗词。他与古人话人生、论生死,轻看得失,淡看功利。

“后来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为这些古典诗词配上音乐,这样就会有更多人传唱。”陈彼得说,这个初衷,也促成了他最终走上《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二十多年前创作时,我没想过会不会发行,只是要去做,我觉得这件事总会有意义。”

于是,陈彼得在广州买下一套房子作为工作室,添置了调音台、吉他、钢琴、键盘等器材,连接起音乐与诗词。为了保持古诗词的原貌,陈彼得没有删改文字,而是用变调、间奏等方式丰富歌曲的层次。

同时,他在创作之外花心思去了解古诗词的背景和作者的风格、年代特色,力求与古人“通感”,呈现诗人词人的原意。为了给古诗词录音,2004年左右,陈彼得还闯入北京,开了一家“喜鹊录音棚”。

至今,100多首古诗词从书本跳到了乐谱上,拥有了现代的活力。陈彼得还经常与网友交换歌谱,经典诗词就这样缓缓流传开来。

能写一首好歌,也能煮一碗好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句被无数人读过的诗,在《经典咏流传》的节目现场,被陈彼得朗诵后显得更有味道。多年来往返于海峡两岸,陈彼得见证了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对故土的眷恋,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反映的是千千万万台湾同胞共同的心声。

“与环境共生,对得失不要太在意。”仿佛带着我翻阅了一本叫《陈彼得》的厚厚的书后,他合上书,亲口劝诫访问他的这个年轻人。

走出焦虑,在古典诗词中阅读古人,陈彼得仿佛脱离了时间的体系,创造了一个新的体制——与所处的环境共生,年龄的逝去不过是个幻象。

“我能写得一首好歌,也一定能煮一碗好面,哪怕刷厕所都会很优秀。”陈彼得喜欢把自己比喻成老喜鹊,“变成喜鹊就会唱歌。”

来到北京,陈彼得先学会的便是热爱这座城市。

刚到北京开录音棚时,谢天笑、窦唯、崔健等摇滚乐手都曾到陈彼得那录音。乐手录音结束,还可以享用“陈氏便餐”。“我做饭少油少盐免味精,多用蔬菜少用肉,这些健康的理念他们都很认同。所以我们的关系都很要好,我也因此爱上北京,包括身边的邻居,我们都是很好的伙伴。”

在网络媒体的冲击下,录音棚近些年经营困难。为了谋生,陈彼得便在广州某花园开了一家名为77G的小快餐店。店里不但炒台式快餐,也卖各种奶茶,甚至还卖成都担担面,看起来不太搭调却生意火爆,很多顾客慕名而来。“我做饭还是那个原则——少油少盐免味精,年轻人很喜欢这种简单的饮食。”

陈彼得不仅是老板,还是店里的厨师,并兼送外卖和采购食材。小区里的年轻人则把这里当成家里的餐厅,陈彼得在这里阅读着年轻人的得失喜乐,不时宽慰。很短的时间里,陈彼得就与这里的一切共生——无数个夜晚,餐馆的灯照亮门前的大榕树,告诉奔波一天的孩子们:“我还可以为你们做饭。”

“最大的共生,还是与这片土地。”陈彼得转身看我时,眼里一种无法表达的深邃流露出来,他用手轻轻地按在桌子上问我:“你懂吧?”

74年的光阴不算长,一个老人辗转起伏,却始终没有离开这片土地,赤裸脚下的大地有着源源不断的温存——他生于斯长于斯,他在这里忠于自己的音乐爱好,也在这里身披台湾音乐才子的辉煌。这里给了他艺术灵魂枯竭的焦虑,也给了他得失不惊的通透;这里传递给他文化的温度和智慧,也让他背负了传播这种温度与智慧的责任……

他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因而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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