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祖母(中)与梅兰芳夫妇合影
作者:徐淳
在我家老宅堂屋东侧的一把圈椅上总坐着一位慈祥的老人。老人花白的头发上梳了个纂儿,上身穿藏蓝色大襟罩衣,胸侧别着一条白手绢,下身穿黑裤子。印象最深的是怹那双巴掌大的小脚——从正面看像三角的小粽子。怹从头到脚永远都收拾得干净利索。这便是我儿时眼中曾祖母的样子。怹虽已苍老,但苍老中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端庄秀美,美而不妖。
梅兰芳的姨妈
我五岁那年,一天夜里,猛听堂屋传来一片哭声:“娘,娘,娘……”伴随着阵阵哭声,一声声呼喊不绝于耳。是曾祖母走了,无疾而终,走得安详平静。那一年,怹年高93岁。
只看到家里来了好多人,一会儿一拨儿,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孔。后来我才知道,李慕良、唐在炘、李世济、梅葆玖、梅葆玥……当时都来吊唁我的曾祖母了。
曾祖母对我母亲说过:“兰芳(梅兰芳)的母亲是我大姐。”为什么老人家会这么介绍怹自己呢?或许怹是为自己有这么一个有出息、有名望、极孝顺的外甥而骄傲。旧式女子往往没有事业,家庭便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家人的成就往往也就成了她们自身的荣耀。
我曾祖母的父亲杨隆寿是清末著名的京剧武生,有“活武松”、“活石秀”之美誉!怹创办了小荣椿科班,培养了杨小楼、程继仙、叶春善等一批京剧名角儿。怹上台能演戏、下台能编剧。清光绪九年,怹被选入清廷升平署(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也称南府)。进宫承差后,怹极受光绪帝青睐,宫内排戏时,在帝王面前享有赐座之荣的只有怹一人,可见威望之高。怹的大女儿嫁给了梅竹芬,育有一子便是梅兰芳;怹的小女儿嫁给了我曾祖父徐兰沅。
梅兰芳的母亲和我曾祖母是亲姐妹,我曾祖母是梅兰芳的姨。梅兰芳14岁时,其母病逝,没留下任何影像资料。梅兰芳长大成名后,思母之情日笃,有一天,他来到我家,对我曾祖母说:“五姨,您和我母亲长得最像,我想要您一张照片,请画工照着为我母亲绘制一张画像。”我曾祖母欣然应允,还笑言:“好嘛,我还没死,你就先把我给供起来了。”
梨园行亲戚套亲戚,但真正走动的不算多。梅兰芳对只比他大两岁的五姨怎么样呢?
梅兰芳每次到我家,一进堂屋,都会紧走两步拉着我曾祖母的手:“五姨,五姨,您挺好的?”我曾祖母早已起身相迎,满眼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外甥,眼神里是爱,更是疼,因为外甥虽已是誉满全球的京剧名角儿,但自幼失母的心灵创伤是任何荣誉与成绩都难能弥补的。我曾祖母总是拿出为梅兰芳准备的专用茶杯,沏上最好的茶。梅兰芳从不坐正座,永远是侧坐于旁,对我曾祖母恭恭敬敬。梅兰芳的儿媳、著名翻译家屠珍对我说过:“我亲眼看见,我公公春节到你们家拜年,是要给你曾祖母磕头的。那时我公公怹已经六十多岁了。”梅兰芳每年都会派人接我曾祖母到护国寺梅宅住上一段时间。梅先生去世后,梅夫人福芝芳也会接我曾祖母去小住。
1961年8月8日,梅兰芳突然病逝。全家人一直瞒着我曾祖母。直到福芝芳来我家,我曾祖母才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怹拉着福芝芳哭了好一通。
我曾祖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为何梅兰芳如此亲敬?我觉得梅兰芳对我曾祖母既有长辈的尊重,也有母亲的思念。
家有贤妻如有一宝
1929年,我曾祖母37岁,怹生下第六个孩子还不到两个月,我曾祖父徐兰沅便娶了二房。可想而知,我曾祖母肯定不乐意,也不同意。但那个时代,没有社会地位的女人能有什么辙呢。当时,萧长华先生来家里给说和,劝我曾祖母;曾祖母识大体,答应了,但提了条件:我曾祖父要在大房和二房轮着住。二奶奶进门后,我曾祖母和二奶奶姐妹相称,共同生活了47年,从没吵过架,甚至都没红过脸。
我曾祖父和梅兰芳从外国或外地演出回来,管家总会把箱子拿到我曾祖母房里。我曾祖母便说:“让二奶奶先挑,挑完再拿过来。”有时,管家把大皮包拿到我曾祖母房里,小皮包拿到二奶奶房里,大皮包里是些个衣物用品,小皮包里尽是金银细软。我曾祖母明明知道,却从不言破,“糊里糊涂”一辈子。真正的智慧,是不跟别人计较,不跟自己较劲儿。何况是一家子?
平日里,我曾祖父买回果子、点心,孩子们刚要拿着吃,我曾祖母就说:“先别吃,先给你二妈拿过去,让她先挑。”平日里吃饭,二奶奶不上桌,就不能开饭。孩子们想要动筷子,我曾祖母就说:“等你二妈回来了再吃。”人就这样,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我曾祖母对二奶奶这么让着,二奶奶自然也敬着我曾祖母。这当中最受益的应该是我曾祖父。家和万事兴,我曾祖父才能潜心研究京剧唱腔,才能安心跟梅兰芳去演出,一大家子才有好日子过。
我曾经问我奶奶为什么会嫁给我爷爷。奶奶说:“我四岁没了妈。是我姥姥做主让我嫁给你爷爷的。我姥姥说:‘我得给你找一个好婆婆,省得你受气。’”我奶奶的姥姥也非等闲之辈,怹就是富连成班主叶春善的夫人段氏。那时的女人,没读过什么书,却咂摸透了生活这本大书!果然,我奶奶嫁到我们徐家,婆媳相处40年,没闹过一回别扭。作为儿媳妇,只要一提起我曾祖母,我奶奶就挑大拇哥,满心敬意夸赞着。
传旗袍承美好
我爷爷徐元珊在富连成学戏的时候,我曾祖母三天就得给他做一双练功鞋,手都勒出了伤。我爷爷总说:“我要是学不出来,都对不起我娘。”我三爷爷徐振林原来在富连成学武旦,因为一次受伤,我曾祖母坚决不让他再学了。我姑妈徐佩玲小时候大拇指总裂口子,我曾祖母就把膏药放在蜡烛上,嘘出一点膏药油子,再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在蜡烛上烤一烤,用银簪子把膏药油子抹在裂口子上,一边抹还一边说:“玲,你这小手啊,真是,哎!”我姑妈出嫁前,我曾祖母拉着她的手,说:“奶奶没什么送你的,这对红宝石耳环,你留着做个念想儿吧。好好跟小姑爷过啊。”我姑妈忆及当年事,眼里总是流露出幸福。
我曾祖母有个“特长”——怹记得住全家几十口子每个人的生日,心里有人!心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要想让心里宽绰,就得把私心杂念除掉,才能装下别人。
我在想,我的曾祖母徐杨氏,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脚女人,怹的一生意义何在呢?怹默默地支撑着整个家族,让自己的丈夫徐兰沅拥有温馨和睦的家,给外甥梅兰芳以慈母般的温情,身体力行地告诉儿孙什么是仁爱、智慧、勤俭……
去年,我三姑妈把我曾祖母穿过的几件旗袍送给我老婆。老婆一试,倍儿合身。旗袍,真丝的,淡绿色、暗花纹,做工考究,上面留有岁月痕迹,写满人生故事。
希望传承下来的不仅是旗袍,更是旗袍主人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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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ture.gmw.cn/2019-05/20/content_3284624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