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之梦》剧照
初识《如梦之梦》,是在一本书中——《赖声川的创意学》:在特殊的情境、经验和场域里,一出戏被“呼唤”而出。它似乎已经存在了许久,其诞生却是偶然:“在一个故事中,有人做了一个梦,在一个梦中,有人说了一个故事”,唯有梦境和故事完美交融,这出戏的诞生,才能从偶然成为必然。
9年前,这出戏在北京保利第一次演出,莲花池的观剧体验相当震撼,但整体尚未臻于化境。9年前,这出戏,还是一个很长、很复杂、很优美的故事。这个故事,如何如梦?且入梦?并且融为一个世界?在9年前,还是个谜。
世界的“场域”
9年后,世界经由一场疫情,击穿了现世静好、全球大同的幻象,历史以惊人的速度被创造,现实也因此具有了安东尼奥尼电影的气质:“事物就像是一片影影绰绰的背景之上现出的一个个光点。我们的具体的现实具有了一种幻影般的抽象的性质”。当现实呈现出幻影般的抽象性质,一出如梦之戏剧,终于可以成为真实。
因此,当戏剧开场,观众就有了截然不同的体验:全体演员静默地围绕着莲花池漫游,一人一句,讲述死囚犯在临刑前不停地睡觉、不停地做梦的故事:当他被处死时,他已经在自己的梦世界中化蝶而生。在从前,演员们讲述这个关于梦的故事,观众大概率会将其视为精神病患者的呓语。而2021年的4月,在解封一年的武汉琴台大剧院,在世界如梦幻泡影的场域之中,当演员们重新讲述这个关于梦的故事,我坐在莲花池的观众席上,竟然有如受重击、醍醐灌顶的感受!
看完上半场,我急忙找来了剧本,并且请问工作人员:以前,有这个开场段落吗?
有的。有的。
无论白纸黑字的剧本,还是剧组的工作人员,都给了肯定的答案。
但我完全不记得9年前的这场戏。我好像是从一场大梦之中,惊醒在2021年4月武汉琴台大剧院的舞台上。观众,就是经由戏剧死而复生的囚犯。舞台,就是重生和自由的通道。这出戏,终于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成为如梦之梦。
至此,它才真正诞生了。
世界场域的改变,似乎将“世界是真实之树的倒影”这一类玄而又玄的世界观,悄悄植入了观众的心理预判,因此入戏更快,入梦更真。而全球化进程中强烈的身份认同和族群冲突危机,也将那片可以看到自我镜像折射的湖泊的寓意大大提升:人们,要走过很远的路,进入别人的梦,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离散叙事的普泛,也将剧中伯爵从一场车祸之中逃离欧洲、远赴非洲重新开始生活的冲动,变得更易于理解,甚至引发共情。
这出戏的灵魂,终于在世界的场域之中慢慢成熟了。它的神秘面纱,在2021年才被缓缓掀开,有了亦真亦幻的气质。伯爵城堡中那片湖,成为全剧的戏眼,犹如《穆赫兰道》中的寂静俱乐部,真实和幻境经由湖上的迷雾,相互穿透。
剧场里的“空气”
外在世界的场域变幻,是这出戏的助产士。而舞台演出,如同薛定谔的猫,在观众看到它的呈现之前,无法用外在因素来进行预判。
观众可能会觉得9年之前《如梦之梦》的保利剧院版本略显冗长,但9年之后琴台大剧院的7个多小时,却如飞逝去。9年之前,是观摩;9年之后,是沉浸。
沉浸式的观剧体验何以诞生?一言以蔽之的话,大约是因为剧场里的空气。中国的电影大师费穆曾经提出过“空气说”:“电影要抓住观众,必须是使观众与剧中人的环境同化,如达到这种目的,我以为创造剧中的空气是必要的。”
这段经典的文字同样适用于剧场,甚至更适用于演员和观众同呼吸共命运的剧场。如果说,寻常剧场演出的“空气”是“弥散”式的,武汉版琴台大剧院的“空气”则呈现为奇妙的“聚拢”,形成了一幅阴阳互相转化、生生不息的太极图:从梦进入故事,从故事中再入梦;梦中有个故事,故事中有个梦。
这犹如太极图般生生不息的“空气”之所以形成,大约有如下要素:
其一,文本提供,或者说文本呼唤出的独一无二的呈现形式:观众在莲花池观演,以芸芸众生的视点,看世界和他人的生命在自己身边流逝。演员则如同信徒绕塔,在9年的修行之中日益形成了舞台上的虔敬圆融。这一形式感从这出戏诞生之初就存在,经过9年的磨合,磨合出了演员和观众之间相生共存的共生关系。
其二,演员的沉浸。许晴一如既往,是这出戏的灵魂,没有许晴,就无法想象这出戏从上海到巴黎、从上世纪初到上世纪末、从戏中到梦里的穿越。永恒的女性,既使剧中人沉沦,又引导观众上升,许晴,也似乎只有许晴,能做到这一点。
冯宪珍的老年版顾香兰,真想让人为她献上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本书/慢慢读/……多少人爱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我/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肖战进入这出戏的速度堪称光速,带着极为真实、诚挚的痛苦、困惑和茫然。就像是文艺复兴时代名画所描绘的人物,被甩入了赛博空间,入戏的肖战迅速进入了一个异时空。
演员们戏里戏外都沉浸在异时空中,而且,不仅仅是主要的演员。笔者跟演员住在同一家酒店,彼此并无交集。早餐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对着电梯的镜面大喊大叫。我意识到,这是如梦之梦剧组的演员。在这样极特别的舞台上的演出,演员跟观众的距离可以用触手可及来形容,然而他们旁若无人,自顾自沉浸于梦的世界。观众,只不过是他们的梦世界中的影子。
其三,精雕细琢的细节。有幸看过数个版本的《如梦之梦》,因此对精雕细琢的细节有感受。比如新登场的张亮,他接替金士杰饰演的伯爵,呈现出与演员个人经历迥异的气质:他时而冷漠、疏离,时而激情、沉醉。据说,这是在排练过程中,连他的手势都经过精准设计雕琢的结果。
若说细节的遗憾,就是剧中所呈现的巴黎蒙马特尔高地咖啡馆中的艺术家形象——他们是萨尔瓦多·达利这一代人,对这一代人的呈现,波西米亚式的癫狂、自由和放纵,似还不够。
尽管还有不完美,2021年武汉琴台大剧院的《如梦之梦》,注定会被载入戏剧发展史册。它以剧中独一无二的空气,与世界的场域形成了彼此映照折射的镜像关系——世界入了它的梦,它也可能成为被世界所讲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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