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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歌始觉有人来之七 惊回晓梦忆秋娟

发布时间:2021-06-25 09:48:55 丨 来源:北京晚报 丨 责任编辑:郑乾


五桂堂刊刻之《客途秋恨》单行本封面

粤戏台

匡笑余

前不久看了粤剧电影《白蛇传·情》,撩起了我对粤剧的记忆。

记忆幽深,搜索起来特别好玩有趣,比如我第一次接触粤剧竟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部貌似与粤剧毫不相干的武打电影《南拳王》。之所以想到这部电影,是因为其中重要的两个粤剧元素:红船与南拳。

先说红船。红船是当年粤剧戏班的交通工具,并因此成为粤剧招牌式的存在。

当年的粤剧戏班,多以流动演出为主,而岭南多水系,行船在旧时是不二的便捷选择,除了担负交通,整个戏班的吃住也在船上。船体刷作红色,船头立着戏班的旗子,所以当年的粤剧演员又有另外一个颇为江湖的称呼,叫作“红船子弟”。《南拳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艘不大不小的红船上。

“梨园歌舞赛繁华,一带红船泊晚沙,但到年年天贶节,万人围住看琼花”,这首《汾江竹枝词》记载了清末佛山演出粤剧的盛况。其中的琼花就是指建于明代中叶的佛山戏行会馆琼花会馆,直到现在,世界各地的粤剧从业人员还会在农历的九月二十八粤剧祖师华光大帝诞辰这天共谒佛山琼花会馆。

而关于南拳,它似乎比红船更拥有在粤剧中必不可少的地位。早期的粤剧戏班甚至有这样的说法:拳为种,棍为师,刀枪为父母。其中的拳就是南拳。老辈粤剧艺人都十分看重南拳的学习,他们视练拳为学戏的生发之种,形容南拳为“开门见山”的基本功,能学好南拳,才能做到身坚气壮,手灵足稳,刚柔融汇,身段优美。并因为拳的练习,达到精气神并存的状态,也才能做到师傅要求的“站有站相,行有行样”。

红船行走的是江湖,而红船本身也是个江湖,有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规矩和称呼。据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总有一些特殊的角色,他们以食客的身份加入红船,而他们本身大多身怀绝技,除了可以教授戏班功夫,还能在戏班走码头时周卫戏班的安全,红船子弟给这些人物有个特别的称呼叫“找散”。关于找散,最富传奇色彩的应该就是关于摊手张五和洪熙官的传说,而这两个不同人物的传说也正是少林功夫传入粤剧班子的最著名的两个故事。其中的摊手张五,直到今天,还和华光大帝一起被供奉在琼花会馆。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在《试谈粤剧》中记载:(张五,绰号摊手五)从北京逃到佛山,把京腔(即弋阳腔)、昆腔和武工教给红船子弟,成立戏班,并在佛山的大基尾建立了琼花会馆。

并不是因为迷恋于传说中的少林武功,而说了这么多关于武打的话,如前所述,《南拳王》真是一部与粤剧无关的电影吗?非也,其实莫大的关系更在于,南派武功曾经是粤剧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今天看到的或以为的粤剧,恐怕多有轻舞飞扬软语呢喃的印象,其实在早期的粤剧里有一个词,叫作“打真军”。打真军的意思是,当年粤剧演出开台前的助兴表演,都由专攻武行的五军虎担纲,以实战武技融入舞台表演,其实才是早期粤剧有别于北方戏剧的重要特征。五军虎又有个称呼叫“挞烂台”,挞是粤语摔打的意思,说的就是五军虎的表演以实战入戏,火爆激烈,常常就打烂台上的桌椅。往后香港电影必不可少的演员群体“龙虎武师”,即因五军虎而来。开场助演之外,当年粤剧的正式演出据说也多以真兵器为主,动辄一二十斤,即便没有开刃,缺乏扎实的刀兵功夫也无法完成如此高难度的表演,也因为此,在后来南北戏剧融合的时期,貌似不太文明雅致的南派武功逐渐从粤剧舞台隐退,至今多已不练了,只化作了老一辈粤剧前辈对今天粤剧舞台的一声嗟叹。

早期的粤剧武打自成一派,雄浑有力、威武豪放,以逼真刺激著称,特别适合塑造性格粗犷、勇武仗义的英雄人物,因此留下著名的粤剧剧目《鲁智深出家》、《林冲夜奔》、《关公斩蔡阳》、《三英战吕布》、《张飞喝断长坂桥》等,充分表现南派武打挑、打、扑、杀的精湛功夫。在我的听闻里,关于打真军最猛的传奇,来自晚清饮誉广佛的粤剧名伶李文茂。李文茂本身即精通武技,擅长扮演《芦花荡》的张飞和《王彦章撑渡》的王彦章。咸丰四年(1854年)七月,身为广东天地会主要领袖的李文茂在广州北郊起义,竖起“反清复明”的大旗。属于红船子弟的传奇在攻城拔寨时终于逼真上演,每逢攻城,李文茂麾下先遣必是跟随他一同起义的红船子弟,以五军虎为主,尽情展示登云步梯高来高去的功夫。听起来像电影,但却在岭南地真实上演过。此间英雄气,舞台犹留香。

五军虎

“飘零去,你都莫问前因,只见半山残照,照住一个愁人……”

电影《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中,山河破碎,妖忿冲天,摇摇欲坠的小茶寮一如内忧外患的家邦国运,潦倒半生的瞽师于仓皇人群中兀自拉弦,声调悲凉,唱出了这段《惊回晓梦忆秋娟》,倒没有惊醒身边的人,只是让百年之后看电影的后生们听过这段唱词后,开始了各自纷纷的寻找。

南派武功早已从戏曲融合中隐退,当年人物也早已尘埃落定。粤剧中分流出更方便演出的粤曲,为后世享誉天下的粤语歌曲做了最初的试探;而从传统龙船歌、木鱼歌中则走出了我最喜欢的南音。《惊回晓梦忆秋娟》就是南音著名曲目《客途秋恨》中的一段。

南音分舞台南音、妓寨南音,以及我最喜爱的地水南音。多美丽的名字啊地水南音!而它真实的来历却可堪悲苦。地水南音又叫瞽目南音,最早的时候都是失明的艺人演唱,又因为只唱南音不能保障生活的所需,他们往往又辅以占卜打卦,而“地水”二字,就来自地水师卦。南音所唱,多悲苦忧愁,一如瞽师师娘(女艺人叫师娘)同样悲苦忧愁的命运,以平喉入唱,曲调低沉,唱腔哀绝,即使只是聆听录音,你也能从中听到人生真正的艰难和无法挽救的不得意。悲苦人唱悲苦戏,连剧目都是悲苦的,如《叹五更》、《客途秋恨》、《吊秋喜》、《吟尽楚江秋》……

而以平喉(依据粤剧对人声的分类法,平喉是平常说话的声调)入唱的先声,则为后来粤语歌曲的发声做了直接和间接的探寻指引。张国荣在和梅艳芳主演的电影《胭脂扣》中,也唱过一段《客途秋恨》,明眸皓齿,唱的却是戏中人毁诺独存多年后的老来悲情。

中国电影与地方戏曲的关系向来密切,关于粤剧的电影自然也不少。最早的时候就有粤剧大老倌们亲自饰演的众多粤剧电影,马师曾、红线女、薛觉先、任剑辉、白雪仙等,都在银幕留下了他们鲜活的身影。而讲述粤剧时代的电影,我则最爱《南海十三郎》和《虎度门》,前者由高志森导演、谢君豪主演,描绘粤剧传奇编剧江誉镠跌宕起伏的一生;后者则由舒琪导演、萧芳芳主演,有人说戏中冷剑辉身上有任剑辉的影子,其实又哪里止呢?那是一个粤剧时代在一个人身上最后的谢幕啊。

2003年,黄霑最后一场演唱会开场,他唱了一首自拟的南音:凉风有信,今晚月色无边,等我在狮山脚下,共各位话当年。

而当年,即使粤剧其实也不是用粤语演唱的,而是沿袭外江班传统,用官话演出,只允许丑角念白时偶尔可以用粤语。

更早的当年已是宣统二年(1910年),著名报人劳纬孟中秋饮酒夜归,登上自己西关家的屋顶,遥闻南音传奇艺人钟德曲调隐隐,凝神细听,至五更始歇,不觉凉露沾身。

西关而今也要加上个老字了,我就住在这个曾经盛产粤剧名伶的老西关,周边的恩宁路、多宝路、逢源路、宝华路,曾经有上百间名伶故居。广东粤剧会所八和会馆在此,五军虎驻扎的銮舆堂在此,而李小龙故居和銮舆堂仅仅一墙之隔,他的父亲李海泉当年与廖侠怀、半日安、叶弗弱并称“粤剧四大名丑”。

我去看《白蛇传·情》后没两天,以老西关为主的荔湾成了控疫重点,本来陈旧的街道愈趋萧条,名伶不复,老倌散尽,台上台下都有了南音般的沉郁。更早的前两年,我在荔湾公园的“江湖边·小廊桥”之侧,就有一个戏剧舞台,不下雨的下午,总会有粤剧的演出。台上的演员不再年轻,台下的观众俱已暮年。我常混在他们中间,绕梁余音,一出旧戏唱起,如晓梦惊回,如秋娟重忆。一街之隔的多宝路上,当年曾住过粤剧“头架”(乐队首席)黄不灭,其名生机卓然。天地之间,也愿这生机不灭,“但到年年天贶节,万人围住看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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