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戴威、胡锐、林翔
6月中旬,江淮之间,烈日当头。
92岁的严明友低头看了眼乐谱,手指在琴键上摸索起来。
琴声时停时续,倒不是因为技法生疏,而是脸上不时掉落的汗水让他有些分神。拿出手帕擦拭脸颊,又定了定神,他继续弹奏起来。
前奏落下,他开始轻轻哼唱,沙哑的歌声和着琴声,传向远方……
《黄河大合唱》:我们心里是有信仰的
见到严明友时,他正弹琴备课。
我们接连唤了几声“严老”,他才察觉到我们的打扰,起身道:“你们好,我不叫严老,我叫严明友,是个音乐教师。”
一时间,很难把眼前这个笑容和蔼的老人和经历过纷飞战火的新四军战士联系起来。
80年前,那是一个烽火连天的年代。年少的他就和千万同行者一起抗击外敌侵略。
严明友的家乡——安徽定远,正是新四军抗击日伪的重要阵地。从小目睹日伪暴行和新四军同乡亲们的鱼水深情,13岁时,刚刚小学毕业的他便报名参加新四军。因为年纪尚小,部队拒绝了他上阵杀敌的请愿,而是让他去政工队报到。
这个从未唱过歌、演过戏的农村孩子,阴差阳错地和艺术结缘。
“苦闷时唱《松花江上》,战斗胜利唱《义勇军进行曲》,走上刑场唱《国际歌》。那时候我们穿着草鞋唱歌,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抗日、为了革命。音乐是美的呀,音乐的力量超过战争!”老人一脸坚毅,眼里仿佛闪过几帧从前的影像。
他说,那时唱歌,既悲壮又幸福;那时生活,异常艰苦却又充满希望。
严明友告诉我们,当时部队条件艰苦,平时根本吃不到肉,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一捧山枣、几个鸡蛋。“很少感到饥饿,从不会抱怨,因为我们心里是有信仰的。”他说。
那时候,严明友最爱听爱唱的歌是《黄河大合唱》。“只要听到这首歌,就能感受到,中华民族是压不垮的。”严明友说,大家都有信心,终有一天,会把敌人赶出国土,到那时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不是所有人都等到了胜利那天,还有些人倒在黎明之前。
在严明友看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的”。“那么多人为了国家牺牲,和他们比起来,我活得太久了。”他说,那些牺牲的战友偶尔还会出现在梦里,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在严老师的课堂上,音乐教育和爱国教育不分彼此。
教孩子们严于律己,他会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希望孩子们勿忘国耻,他会教《太行山上》;让孩子们热爱祖国,他会唱《歌唱祖国》……
每堂课,严老师都会给孩子们讲自己和战友们的故事,告诉孩子们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希望他们享受音乐、热爱生活,更要热爱祖国。
“我想让孩子们懂得,金钱有价值,但世界上比金钱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了。气节、良心、人民利益……哪条都比金钱有价值。”严明友说。
《爱的奉献》:把遗嘱带在身上
在定远县朱湾小学的孩子们眼里,严明友老师是深蓝色的。
一年四季,他把自己丢进一件洗得褪色的旧中山装里,配上一双磨得发白的旧布鞋。
生活极尽简朴,老人家“抠门”得可怕。
几十年来,不到20平方米的破瓦房就是他的家。
一张桌子、一台煤气灶、一口锅、一架视若珍宝的钢琴,几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一碟咸菜、一碗挂面、一杯开水,就能打发一顿饭。
不过,老人家有时却又格外“大方”。
每年六一儿童节,朱湾小学、朱湾中学的学生和工作人员都会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一盒售价6元的绿豆糕。共计五六千元的花销,对他来说,不算是小数目,不过这样的礼物已送出多年。
严明友说,自己见不得别人落难。
每个月3000多元的退休金,除了600多元的个人消费,几乎全部用在别人身上。捐给灾区、捐给失学儿童、捐给需要帮助的人……
“我的钱都是党和人民给的。”严明友说。他能捐出去的,甚至不止金钱。
在严明友中山装的口袋里,藏着一张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登记表,上面有一段遗嘱:“我的一切器官捐给品德好的工人、农民、战士患者……”这是一个秘密,他不愿告诉任何人。有人猜测,他把遗嘱带在身上的目的,是担心如果有天突然离去,最后的志愿无法实现。
然而,这个愿意为他人付出一切的老人,有时又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尽管枯瘦得像把稻草,他却依旧锋利。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老头”。
“请客不到,送礼不要,奉承不听,私情不搞,任何事只有自己做才是真实的。”这是他最常和孩子们分享的一句话。
他永远在拒绝。
拒绝上级领导的好意,拒绝优厚的待遇,拒绝花环和荣誉……
这两天,记者的突然造访让他平添了些心事。
“记者同志,我们私下聊聊天,不用报道出来,我这人没有什么好讲的,就是个普通人,也没做出什么事。”严明友认真地说。
他的故事并不普通。
1952年,23岁的严明友复员被分配到江苏盱眙县文教科当会计,但他强烈要求到条件艰苦的学校教书。
“所有职业里,只有教师有寒暑假,我想着假期可以去帮老百姓干农活。”只当了63天会计的他,后来从盱眙回到家乡定远,从此再也没离开过孩子。
60岁时,严明友上完了自己的“最后一课”。本该离开讲台的他却犹豫了起来。
看到乡村学校音乐教师短缺的状况,他决定义务支教。“有人讲农村孩子不需要学音乐,我不同意。”在他看来,音乐教育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音乐能培养抽象思维,陶冶情操,使人进步。”谈起音乐的作用,严明友滔滔不绝。
原以为只是短暂驻留,不觉间又走过30个春秋。
朱湾小学的黄校长说,有一年文艺汇演,一位学生为严明友送上一首《爱的奉献》,这位平日里硬得像枚蚕豆的老人在台下竟然哭红了眼。
《我的祖国》:没什么比给孩子上课更大
谁都想永远年轻,严明友也不例外。
他倒不是向往更强健的体魄或更旺盛的精力。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衰老和孩子们越来越不相称。
膝下无子,他的身旁却总有孩童相伴。严明友说,自己离不开孩子。
走在校园里,不时会有学生小跑着向他奔来,奶声奶气地递上一句“严老师好”。他总会欠欠身子,再认真地回一声“你好”。
“我一辈子不用‘苦’‘累’这两个字,因为我天天跟小孩子在一起,是很愉快的事情。”他说,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到忘记很多事情,但是教过的一届届孩子们却留在脑海中。
严明友说,自己该离开孩子了。
“我的年龄和孩子们悬殊太大了,不好意思再和他们打成一片,我老得太不像样了,是不是啊?”他咧了咧嘴,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80岁那年,他就下过一次决心,作别心爱的孩子们。
这次告别只持续了不到一周,更像是跟孩子们请了个短假。
“两个六年级的女生哭着找我,说如果我不教她们音乐,她们就没办法唱歌了。”严明友说,孩子们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音乐。如果歌声还能给孩子们带来快乐,他就应该继续下去。
“现在要依靠青年人前进,如果不向你们学习,我就是老顽固了呀。”严明友说,要想保持年轻,要想和青年人站在一起,学习永远不能落下。
2006年,严明友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时年77岁的他利用暑假自费到原解放军艺术学院音乐系学习钢琴演奏。
如此高龄,几乎是零基础学起,无异于天方夜谭。几乎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决定,甚至包括他的授业老师。
“教合唱的时候用钢琴,小孩子会更感兴趣,效果更好。”严明友的理由很简单。
一万多元的培训费、无数个日日夜夜,手上的老茧又厚了一层。他终于可以在黑白格上为孩子们的演唱伴奏。
“如果钢琴满分是100分,那我最多只能打0.1分。”严明友笑着说。
他对自己永远不满足,对音乐却绝对虔诚。
在他宿舍的桌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叠歌单。每张歌单对应一首歌曲,开课前,他总要拿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抄写歌词、简谱。
写错一个字,他就重新拿白纸再誊一遍。一张歌单,经常要写三四个小时。有时为了不耽误下午的课,他干脆不吃午饭。“饿一顿又能怎样?吃饭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没什么比上课更大。”严明友正色道。
课前一小时,他会到教室练声。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足够响亮,坐在最后一排的孩子都能听得清楚。
每当上课铃声响起,他的眼里便会多些光芒,聚焦在孩子们的脸上。
采访结束,仿佛是一堂课告一段落。
老人向我们微微鞠躬,又转身离去。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响起严老师的最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歌声中,我们更加确定,一首歌会落幕,但总有些旋律声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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