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福寿全》剧照
戏剧导演黄盈众多作品里具有较高辨识度的“新京味儿”话剧,《枣树》《卤煮》《马前马前!》《打开一九九〇》等,常会借助衍变的时代,观察人物起伏的命运。同时,他爱用充满假定性与游戏感的手段丰富舞台呈现,话剧《未完待续》《西游记》《语文课》《点心》等皆是如此。由他导演、编剧(徐蔚昕联合编剧)的话剧新作《福寿全》,实现了将上述两方面的有机统一。
台前乐与幕后哭
话剧《福寿全》用几个时代的横剖面,勾勒两位相声演员张长福、李延寿的一生,带出相声艺术的发展历史。两人在借鉴传统戏曲“出将入相”概念打造的舞台空间里,无数次“上台鞠躬”,使出浑身解数逗乐一茬茬的“衣食父母”,台下观众停停走走,始终不识幕后“起承转合”的百般滋味,可谓淋漓尽致诠释出何为“人生如戏”。
清朝末年,穷人的孩子长福与富家小少爷延寿,在老北京的胡同口相识,跟着师父学相声的长福当起延寿的老师,两人苦乐相伴,一道踏上学艺之路。长福认识延寿的表妹之桃,少男少女互生情愫。
民国时期,长福与延寿结伴跑江湖,走南闯北遍尝“平地抠饼”的卖艺辛酸。他们在天津大码头站稳脚跟,从街头演进茶园,事业风生水起。长福如愿以偿迎娶了之桃,延寿的日子也过得潇洒快活。两人甚至提升了相声在曲艺中的地位,获得“攒底”表演的机会。可是某次演出当天,之桃遭遇难产事故,造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相声界不乏艺人强忍丧亲之痛,坚持上台逗笑观众的例子——侯宝林、马三立等都曾在至亲去世或重症难治时,故作轻松登台表演,凸显“戏比天大”的分量,也在一定程度上说出这四个字的残忍。剧中长福同样如此。不过站在台前的他,没有按照原定计划,与延寿你一言我一语演绎传统相声《福寿全》,而是不受控制地讲起与妻子的相遇、相爱、相离,延寿动用不少招数,也没能把他拉回轨道。
二人要表演的传统相声《福寿全》,说的是相声艺人为了钞票,在超级富翁大管家的怂恿下,愿意扮成离世富豪的“孝子”,完成披麻戴孝、打幡、痛哭“爸爸”等系列送葬仪式。这个活计关联早期相声艺人“撂地”表演谋生计的艰难,他们中的有些人为了讨口饭吃,不得不替人哭丧,本质上属于旧社会里的穷人代人尽孝。如今,这段相声已成经典。
说回话剧《福寿全》。台上台下、相声内外尽管都涉及白事,但茶园里的观众只想瞧着段子里哭“爸爸”的“孝子”找乐,哪会在意演员是否真的死了亲人。一群人把两个人赶下舞台。自此,意识到生命荒诞的长福销声匿迹,延寿继续以相声为业。
时间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延寿被时代塑造成著名相声艺术家,长福始终下落不明。两人再度相见,是在生与死并存的医院。两鬓斑白的他们,生命都在接近终点,不过在病房里拿彼此经历当相声说起的时刻,两位老哥们儿像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共同学艺的童年时期,搭伙卖艺的青壮年阶段,他们曾平躺在舞台上交心,希冀通过深度沟通,化解生存之苦与生命之痛。舞台上空的摄影机以上帝视角俯拍,同时借助即时摄影技术,将两人共有的理想与各自的抱负,直观展现在话剧观众面前。两人久别重逢的时刻,这种同步完成拍摄与呈现的影像手段再度登场,只不过两张被放大的面孔看在观众眼里,写满了对于过往的释然。观众审视的对象,跟着从演员变成自身。
一边笑与一边活
每个人活到最后或许都会承认,时代就是罗大佑在歌曲《滚滚红尘》中唱过的“翻云覆雨手”。我们的命途,其实都由时代写就。区别在于,它对少部分人特别用心,书写得惊天动地,对于其余的大多数则是漫不经心,潦草涂画而已,或者干脆当作废品毁掉了事。
由是,这台话剧表面上说的是两位相声演员的命运之旅,其实道出了很多人的一生。人前欢笑人后垂泪的反差,世间比比皆是。如果生命无法福寿齐全,或者说求“全”只能是一种执念,我们应该怎样活下去?黄盈给出的“一边笑,一边活”,或许是最好的答案。
这种生活态度,在黄盈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反映。《枣树》中街坊邻里之间和睦的关系,如果能被那棵年头不小的枣树一直见证,固然极好,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居住环境与生活条件将会一成不变,大伙终归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人生。《卤煮》里留在很多人记忆深处的味道,在一爿小店变成多家分店之后,也许不再那么浓烈纯粹,但好食这口的人们,不会因此拒吃卤煮。
《打开一九九〇》则依照电影平行蒙太奇手法,将1990年与2019年两个时空并置呈现,交错讲述北京大杂院里长大的三个伙伴的少年往事与中年心事,带出老辈人的开朗豁达与当代人的悲观脆弱。最终,2019年的人们,从1990年的岁月里打捞出笑着面对劫难的勇气。
假定性与游戏感
2019年年底,阎鹤祥曾作为绿叶,在郭麒麟主演的话剧《牛天赐》中出演“门墩儿”。他的戏份虽然不多,留给观众的印象却很深刻,也间接促成了与黄盈的初次合作,让他有了首部主演的话剧作品。作为相声演员,阎鹤祥深谙这门艺术的精髓,此次本职工作与角色身份的合一,让他演起张长福来非常得心应手。
李延寿的扮演者王继涛,出演过《卤煮》《马前马前!》《打开一九九〇》等多部黄盈的戏剧。他是名大票友,出演话剧之外,以艺名“信浮沉”说相声、唱京剧,在票圈较有名气。他此次与阎鹤祥搭档“说相声”,很有点势均力敌的意思。我捧你逗、你推我就的言语交锋中,制造了许多笑料。
该剧时间跨度超过80年,各个年代与长福、延寿发生交集的人物加起来,数量有20余个,包括父母、师父、师母、老板、军阀、流氓、记者、护士等等,道出不同时代下的众生群像。这些角色由两名男演员松天硕、高了与两名女演员潘艺琳、袁悦悉数包办,他们拿起一样道具,或者做出一个侧身的动作,时空便可能瞬间流转,他们的身份也发生变化,称得上充分利用了戏剧的假定性,充满游戏精神。
比如高了妙用半身男装半身女装、半边胡须半边腮红,以两个正侧面形象交替出现的方式,同时演活了长福儿时的师父与师母,令人忍俊不禁。
阎鹤祥与王继涛扮演的虽然是固定角色,但一样玩得不亦乐乎。两人把扁平的小型无脑袋布偶挂在旧式斜襟长衫的外面,便成了天真烂漫的孩童,与《牛天赐》中郭麒麟巧借小人偶扮婴孩,可谓异曲同工。
演员在服化道的帮助下,在舞台上一边游走一边变身,施展十八般武艺,贯穿于黄盈的创作。黄盈的成名作《未完待续》的舞台空空如也,所有的秘密藏在两个行李箱内,演员打开行李箱,同步开启大千世界。《点心》的剧情虽然单薄,但舞台趣味盎然。该剧的大量场景与道具,由演员用拖把与纯水现场画出,使用完毕自动消失,一次性却是纯天然,绝无可能带来污染。
游戏感还体现在与观众的互动上。《语文课》演出时,观众通过几次答题,与演员一起重温了学习语文课程的点滴。《福寿全》演出现场,2021年的话剧观众,在即时摄影技术的帮助下,“变成”了民国时代天津茶园里的曲艺观众,他们因此有了见证并“改写”两位主人公命运的切身体会,更对无常又坚韧的生命,作出辩证思考。
原文链接:
https://bjrbdzb.bjd.com.cn/bjrb/mobile/2021/20210709/20210709_009/content_20210709_009_2.htm#page8?digital:newspaperBjrb:AP60e756ace4b003a0f6633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