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
上周,崔健发行个人的第七张录音室专辑《飞狗》,此时,他刚过60周岁生日。关于崔健,我们已经说得太多;关于崔健的歌,我们也已经说得太多。在既已形成的崔健其人其歌印象之外,我们是否还可以说点新的什么?这些歌放到崔健的整个创作生涯处在什么段位?这些歌与我们的内心世界和当下的现实世界有着什么共振?当崔健还在坚持地孤独走着,他如此坦诚地表达,是让一些人感动“老头依然有力量”,还是让另一些人发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种种想法混在一起,冲击着大脑,酝酿发酵,渐成一种笃定的感觉:是的,“老子根本没变”!
《飞狗》的整体气质延续着上一张专辑《光冻》(2016年),它们一道成为崔健音乐新阶段的见证,这个阶段,姑且称之为“沉重内容的轻量化表达”。崔健的音乐一直和轻松无关,大多时候是沉重的,但表达内容的沉重和表达技巧的轻松并不冲突。
回看崔健的创作历程,从第一张正式发行的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1989年)开始,崔健是叛逆的也是带点迷茫的愤怒,某种程度成为了时代的代言人,之后音乐形式和歌词文本一步步升级,经由《解决》(1991年)到《红旗下的蛋》(1994年),扭曲的管乐混合嘶吼的人声,终成愤怒之火,至此崔健算是完成了作为“摇滚教父”站立在中国摇滚乐神殿上的使命。接下来的他逐渐将创作的注意力更多转移到内心的呈现,音乐形式也由传统的摇滚转向节奏性更强的说唱,《无能的力量》(1998年)和《给你一点颜色》(2005年),在削弱旋律和加强节奏的根基上,崔健得以在文本上写出更密集和更长的歌词,这些歌里有《时代的晚上》《蓝色骨头》这样的经典,也有《网络处男》这类脱靶的射击。走下公众神殿的崔健更为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也更为走向一条更为偏僻的路。到了《光冻》,同样延续着毁誉参半的评价,但显然崔健在激进与保守间找到了艺术上的平衡。他找回了动听的旋律,节奏更为稳固,音乐架构的编排像一张密网罗织的大床,音符之间有着足够宽敞和弹性的空间塞入人声;而另一方面,歌词文本的写作,他又捡起来早期擅长的象征,用更多的意向、更少的直白来试图呈现彼时彼刻的混沌状态,以此实现“沉重内容的轻量化表达”。
似乎人们总是关心一个艺术家是否会指出社会存在什么问题,更希望他去质疑,去批判。崔健是会愤怒,但他的本色还是坦诚以及在此基础上呈现“真实”的混沌。现实世界或者内心世界的真实永远是一种复杂的状态,有很多彼此不相关,也有很多严重冲突,它们都是真实的,而作为最一流的创作,创作者永远不能说谎。
专辑《飞狗》里有很多情歌,但情歌不只是情歌,崔健总有能力借爱情来呈现个人与社会及时代间的纠缠。《留守者》像极了《花房姑娘》穿越时空来到2021,“你要走就走,千万不要回头”,歌曲中间艾迪有一段极其温柔的吉他弹奏,结尾处的管乐如神来之笔;《末日海滩》继承着《鱼鸟之恋》,只不过这里鱼和鸟变成了海水和沙堆;《爱情量子定律》写出了爱情的混沌,当崔健唱出“近在咫尺,却各自孤立”的时候,那是一种多么直接的袒露,拿一把刀子,划开我的心,看吧,它是这样的,只是或许我们都不太愿意接受;《兔子牛》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或许是专辑中最愤怒的一首歌,“故事不新鲜,总是重复”,你是否会想到那句“我不要走在老路上”?这个60岁的老头和30年前相比,骨子里变了吗?你会有自己的答案!
崔健在《时间的B面》里的演唱,仿佛回到了《最后的抱怨》,声音中的愤怒有一种被压制,有太多看不见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而如今他用艺术回击,在结尾处一句“老子根本没变”,如此倔强,也如此无可奈何。
《飞狗》是崔健又一次来书写网络社会,比《网络处男》好不少,但多少有点像拿着智能手机努力学习玩抖音的老爷爷,他有自己的思考,甚至可谓是洞见,但与年轻人几无共鸣。在互联网上漫游的崔健,漂浮在信息的太空,“逆天行走”的他看到了“自由的底线”,不如上一张专辑的《浑水湖漫步》来的高明,后者唱的是“幸福不再是目的,而是水中的一条鱼”;《半边儿天》和《继续》里,年轻的激情再次追上衰老的身体,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前者“唱着一首/期望的歌儿”,后者则是《一块红布》和《阳光下的梦》的继续,热忱和委屈,爱恨交织,精神与肉体再度合二为一。
“我现在才知道,我曾经试图做的是一张扭曲现时的专辑。可当我做完第8首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者说我已经自我感觉平衡了。”2021年的崔健还在继续唱着,他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有时候他也会有疲惫的时候,他飞上去也是为了再一次降落到地表,他总是出走,又总是回归,如此徘徊,依然清醒地混沌和纠结着,成了我们今天感受到的崔健。
《飞狗》整张专辑听完,更多是享受。崔健已经懂得如何处理艺术的感染力和艺术的刺激,如今他走在了一个更为游刃有余的平衡地带。我们有太多刺激情绪的摇滚乐作品,它们在短时间内让人肾上腺素分泌,然而过后去想,只是幻觉一场,但《飞狗》更像是一场脚踏实地的思绪漫游,哪怕已经飞到外太空,也有踩在松软泥土上的实在感。在对西方根源摇滚乐、上溯到更久远的布鲁斯和爵士乐的吸收、结合本土音乐再融合上,崔健依旧是华语乐坛最棒的,他懂得如何把音乐做到更为丰厚的同时,不落于俗套。
唱片工业时代的唱片更多是商品,《飞狗》自不例外,不过它是一张背后浸透着经验和思考的唱片,与其说它是经典,不如说它注定可以抵抗住时间的遗忘。当同时代更为畅销的唱片在未来的世界中不再被聆听,或许我们可以听到来自《飞狗》的陌生旋律。
库布里克导演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结尾处,杀死了智能电脑HAL9000的大卫·鲍曼看到自己正以极快的速度老去,他转变成婴孩般,在太空漂浮,凝望着漫天的群星。有时候,我会想,崔健孤身一人在房间,或在深夜的录音室里,面对满眼的乐器和涂满潦草字迹的歌词,他会想些什么?
“最后我想问,2021是一个出唱片的好时机吗?希望这个问题是压垮我的平衡的一根稻草,成为我下一个不平衡的开始。”醉心音乐创作的他还没有忘记2021年是疫情还在继续的一年,他仍有足够的精力去多看一眼这个世界。此刻,命运和时代琴弦的共振,现实墙壁的回声成了我们听到的《飞狗》:“如此的飞,上上下下/如此的飞,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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